喻洋：狮子街8号

　　我魂萦梦牵的地方，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也不是什么风景名胜，而是80年代大同老城区里普普通通的一个院子——狮子街8号，这儿有我的童年。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节奏是比较慢的。院门口经常聚着一帮街坊邻居在那里瞎谝，从《射雕英雄传》的编导水平谝到市纺织厂的经营路线，从都司街的电影院谝到北京申办成功的亚运会，颇有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英姿。
　　
　　二门黑廊（音hē lang）曾经立着一座小石狮子，大约有30公分高，我曾一度怀疑“狮子街”的名称是不是从这儿来的。我们小孩子经常踩上面玩耍，院里有位老妲妲不定时会出来痛心疾首地说：“这可是乾隆那会儿的东西！你们就作害哇！”我们耍得正兴起，哪管他前龙是哪个院儿的？等后来在电视上看了《戏说乾隆》，才知道跟这“龙”有关的东西真是了不得，于是开动了小脑筋，想要把那石狮子闹走。再去二门黑廊，却寻不着了。莫非……已经让那老妲妲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给闹跑了?回家里问起，却让姥爷瞪着眼教训一顿：“你也不思慕思慕，乾隆那会儿的东西能搁那儿？等着往你到衩儿装呢？”姥爷的此番教训倒也在理，不过……就算它是霍元甲那个年代的，咋也能换几个动牛儿耍耍哇？于是那几年，我心里一直对那个石狮子有些耿耿不寐……

　　姥爷有着那个时代的人所具有的典型特点：善良，耿直，简单，倔！姥姥和姥爷有四个儿女，四个儿女每家有一个儿子，就是我们兄弟四个。姥爷总爱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出去遛弯，回家后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时不时抬起头喝一句：“你们四个甭阔世界瞎闹了！闹得头还昏呢！”
　　
　　但姥爷也总为我们四个而骄傲。我们四兄弟在院儿里走过的时候，有街坊邻居会对姥爷说：“李大爷，您儿家有福气啊！四个小子，看那喜人的！”姥爷总是咧开着嘴哈哈笑着。虽然我们不懂自己为姥爷带来了什么福气，但并不妨碍我们把胸挺得更前、头抬得更高。
　　
　　姥爷一般是不下厨的，只有逢年过节，姥爷才会为儿孙们露一手。姥爷有一套大杀器，是一套青色的瓷盘，凉盘、热盘、汤盘，月牙形、满月形、鱼形……应有尽有，在过个时节的时候，这套装备才会拿出来以飨儿孙。姥爷对照着早就准备好的菜谱，香酥鸡、甜饭、焖丸子……攒了小半年的食材开始有条不紊地粉墨登场。每上一道菜，姥爷必定先让人们品尝一下，然后必定问一句：“咋的个？”人们必定会恭维道：“好！味儿不错！”然后姥爷必定一翻白眼：“让你们提意见呢，你们就知道哄顺人！”然后挂着一脸的满足，钻进外面小房去忙乱下一道菜。一屋子里儿孙们一边挤眉弄眼偷笑，一边继续享用各种佳肴，还不忘大呼：“好吃！过瘾！”最失笑的是，姥爷在掌勺期间会高频率地跑进来，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边吃边说：“牛牛的”（此处“牛”一定要念成“niáo”），儿孙们劝说：“您儿少吃点肥肉哇”，姥爷可念兮兮地说：“就一口，就一口！”然后像小孩儿做错了事，逃了出去……
　　
　　流光易逝，华不再扬。顾盼间，我们四兄弟天各一方、并且在向着不惑之年方骖并路，我们的长辈也在慢慢老去。姥姥家早已经搬离了狮子街8号，而姥爷，在五年前业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过年时节，家人聚会，桌子上摆的还是那套“大杀器”，得到了姥爷厨艺真传的大妗，成为了掌勺大厨。还是一样的味道，却总是比当年的8号院少了点啥。没有了那句必有的“咋的个？”没有了那些恭维话“好！味儿不错！”也没有了一位系着围裙、挥舞着大勺的老汉翻白眼：“让你们提意见呢，你们就知道哄顺人！”

　　回忆之所以成为回忆，是因为它所代表的一切都只能成为过去。昔日慈颜如日暖，今朝相隔两重天。姥爷清贫了一生，也许儿孙就是他老人家心中最大的财富。但是，当年邻居所说的四个小子带来的“福气”，姥爷享受到了没？我不敢去寻求答案，只怕自己的心会痛……
　　
　　多少次，我有一种想回狮子街8号院再看一眼的冲动，但还是被我打消了。没有了人，那些东西再好又有啥看头？
　　
　　狮子街8号，我们果真诀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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