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生彩：经历——生命的根须

　

　　有一句古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曾遭到质疑，为什么必须是鸭感知春天，而不是庞大的水族兄弟呢？当我说老年冷暖强烈来袭的时候，年轻人也会莞尔一笑，不就是那些日子吗，有喧喧的必要吗？

　　我告诉他们，真不一样。我们处在新旧接替、辞旧迎新、酸甜苦辣极其鲜明的时代，我们的经历颇可玩味。例如我的小学时代，经历了日寇占领时期、国民党接收时期、共产党解放时期。时局的急速变化，正应了一副老联：“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在日寇占领时期，8年的亡国奴生活，仿佛只剩下日语老师的凶残模样！是她强迫我们，在上下学路上，无论遇到哪个日本人哪怕只是个日本学童，也必须用日语向他们问好！我还记得日本学童的双肩包是黄色牛皮包，而中国许多学生的“书包”还是包袱皮儿，眼见他们耀武扬威地穿行大街，恨不得抢过他们的书包来。当然，那只是后有的想法，当时哪敢？日本投降那天，高兴得忘乎所以，我的街邻把棉袄蘸了煤油当火把，满街奔跑，我们一群孩子跟着狂奔，一路上，不知流了多少热泪。

　　国民党及阎锡山接管大同之后，紧接着是三年解放战争。整条街上，伤兵横行，怨怼流泄。我的表哥死于枪战，他被抬进城里时，虽已命悬一线，但在家人的痛哭中，居然睁大眼睛。从那时起，我听不得撕心裂肺的嚎哭，但它却成为难以清零的记忆。

　　解放大同，欢迎解放军进城，那是一生的荣耀。我的老师韩生贵先生，在四年级大教室的黑板上，写了八个大字：“春光一片，笑脸千张”！欢迎小学生站街归来。我们感受到了这个城市将发生新的变化。比如，几乎所有的年轻教员，一夜之间都把分头改成平头。那天上课前，学生们笑嚷着，求老师脱帽，但见“秃瓢”后，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后来才知道，他们不知从哪儿得知了“确信”儿，说是共产党的干部都是平头，这才如抢先机般地集体改了发型！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这所小学校一对平日看上去并不多么起眼儿的年轻教员，突然成了秧歌舞教练，他们把学生集中在大操场，自己站在往日校长训话的讲台上，一招一式地教跳秧歌舞，一霎时，整个操场彩绸飞扬，红波逐浪！育英中学的音乐教员赵天贵先生，带着歌片儿，来东北小学教歌，让那首赫赫天下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响彻整条西柴市街。这一切就是为了庄严的入城式作着准备！后来证明，那不是一场幻境，而是实实在在的辞旧迎新。并且从此，我们似乎懂得了气数与天意！

 

　　这一生，最值得庆幸的就是亲历了蒋家王朝覆灭、人民共和国诞生的历史性事件，它不仅使我们懂得历史发展的节律，也在幼小的心灵中牢固树立起中国共产党的形象与观念，这种观念推动我们一生为之奋斗！而且，以后所经历的无不与这一观念有关。想想吧，当美国入侵朝鲜的消息传到二中，我们班的一些同学，义无反顾地去报名参军（被批准2名）；当新解放区需要干部时，又有一些同学放弃学业，随军前往（后来留在内蒙古）；还有，到乡下宣传抗美援朝的重要意义，到大街上去扭秧歌，庆祝其他城市的解放，那些激情澎湃的日子，使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一次次地饱尝了痛快淋漓的家国情怀。我们那个时代，由于社会高度动员，并且重视发挥民间活力，也给予我们许多参与的机会。我们的组织者似有一种特别的才能，凡是重大事件，都要召开动员大会、庆祝大会、声讨大会，动辄有数万十数万人参加，都能集聚起宏大的情愫，撼动着成长的内心！哦，情感的本源，原来就是追寻家国情怀的生命历程。非有这种情怀，才能安身立命！

　　哦，为了家国，我们参加了多少会议，有过多少声讨，发过多少誓言？当后辈儿孙问我们的感受时，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们，这就是生命的历练。

　　如今，我们老了，老得却又像童话。谁能料到，我们会活到网络时代？那是另外一种生活模式：早晨起来，先看看朋友圈发来什么消息。家庭圈、同事圈、同学圈、好友圈，然后飞速权衡，该文字回复的，一点也不马虎，该用动漫表情回复的也赶紧发去。看完朋友圈，扫屏看新闻。在饭后，有的人开始用手机写作，有的则上超市刷手机消费，还有另一些老人，用手机网购、追剧、抢红包。老实说，我还从未听说，有谁被娱乐致死；也没听说谁加入了消费狂潮，把只值600元的拉菲以10万元的高价买回家中。真的，不是我们看透了那些浮华，而是经过历练的生活有根有底，它叫我们免去尘嚣未雨绸缪！我们还是家常菜肴，照样穿着100多元的“优衣库”潇洒出行，如此简约的生活，除了因为退休金不经花之外，更主要的是，早年经历的基本训练，把持着我们理直气轩地进入新时代。这就是传统的张力，安身立命的法宝！

　　法国哲学家曾劝道人们，人是为了思考才被创造出来，所以，甭管有多老，也要追赶时代正潮，人不是神，谁也不会先知先觉。学习是我们最可信赖的朋友。“日进之功不可退也”，我少年时代，私塾先生总是这么说。我始终愿意与岁月一起跋涉，因为能够听见自己的脚音。它让我们知晓文化的本源，不过就是自己由自己陪伴，随时唤醒想懈怠的魂灵，温暖地度过余生。有个马良做过一首叫《往后余生》的歌，有两句似乎在规范人生：“在没有风的地方找太阳，在你冷的地方做暖阳。”试试吧，还有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