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强：《一片银杏叶 》

　　初夏，我在北京图书馆前从树上摘它的时候，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树的叶子，只是觉着奇怪，杨树样的树干，杨树样的外形，怎么会是这样的叶子？问熙熙攘攘那些看上去有学问的人，都摇头，有人甚至说，他不研究这些。问应该是北京当地人的执勤公安，他们也并不比我知道多少。问在树下长条椅上坐着看书的人，他们眼里充满了迷茫。最后，还是在马甸公园用蘸水笔练习书法的一位老太太，肯定地说，这是银杏树叶。我似乎一下恍然大悟。我是学过郭沫若写得那篇关于银杏的课文的，但这跟记忆映象中的银杏好像相去甚远。

　　银杏是一种多么古老而蓬勃的生命啊，我景仰银杏树！

　　于是，每每到了北京，没事的时候，我就到图书大厦前，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条椅上，看书，也看树。

 

　　那天傍晚，我正抬头看树，琢磨树，突然听到一阵悠扬而凄楚的《梁祝》，仿佛失恋者发自内心的吟唱。我循声望去，见相距二十多米东侧花栏墙下，坐着一位神情忧郁的中年男子，专注地拉着一部小提琴。过往人流大多看着他，匆匆走过。突然，我看见，有三个人中的一位外国（大约是欧洲籍吧）男青年（两位中国女性，一位年轻女子，另一位抑或是她的母亲）从衣兜掏出什么，优雅地弓腰放到拉琴者面前。马上，本来沉醉般拉琴的人站起来，边不间断拉琴，边朝外国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外国青年和两位女性则边聊边若无其事地款款地走了。我近前看去，拉琴者面前倒放着一个礼帽，帽壳儿里面有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这时，提琴演奏的是《同桌的你》。之后，我继续坐到银杏树下的长条椅上，倾听小提琴演奏者投入而曼妙的音乐。间或有人再往他的帽壳儿里放钱，演奏者同样施以鞠躬之礼。大约，这就是在西方社会经常出现的街头卖艺者吧。施受双方都以尊重对方人格的方式，让“钱”变得文明而高雅，全然没有“嗟来之食”的尴尬、窘迫、甚至羞怒。

 

　　一天早晨六点左右，我醒来，不愿憋在宾馆看电视，就信步到西单街道。此时天已放亮，街上行人尚少，便打算到银杏树下的长条椅继续小坐，呼吸北京新鲜的空气，欣赏北京清晨的美景。可是到了地点，只见所有的长条椅上，都是满满的人，都是一个个躺在椅子上露天睡觉的人。椅子上大多是一个人躺着，但也有例外，有一个椅背上，就斜靠着两个人，大约是两个人昨晚都没地方休息，“担夫争道”，各不相让，困乏至极而委曲求全的结果吧。幸亏是夏季，他们还能承受夜晚寒凉潮气的侵湿，但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落了一层灰白的薄霜。这让我想起来一段唐朝的白话诗：“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漂流在外头”。他们是晚上几点，十二点还是凌晨一两点，才可能这样休息？他们是外地来此打工求职的，还是找人办事的？是为了节省开支还是困顿于生活？他们是经常这样还是偶尔为之？眼下这样的时节，身体似乎还可以勉强承受，那么，春秋季呢，冬天呢，这些无奈的人们又该到哪里安身？

　　银杏树无语，我无语。

 

　　我知道，银杏树是生长在南国的，这里绿茵茵显示着旺盛的银杏树，也是从南方很远的地方徙居于此的吧。看它的样子，一定不需要在街头卖艺，或者露宿街头，它们已经生活得很好。那就好好生活吧，你的下面，那长条椅上，毕竟还能多少庇护一下几个来自各地的艰难者。

　　于是，我把摘下的这片银杏叶，小心地夹到书中收藏，也轻轻夹到我的心里。

　　201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