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作家刘富宏：吃请

　　
 

　　人生，总有一些东西藏在记忆深处。回味也罢，留恋也罢，照亮着生活，鲜活着生命，让人生弥漫温馨，充满情趣，畅想快乐，感受幸福。对于我，至今怀念的，是小时候的吃请。每每想起吃请的日子，就会有一份激动涌上心头。

　　吃请，就是你被作为尊贵的客人，请你吃饭。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在家乡经历的一件隆重的事儿。春节刚过，正月里的农村除了闹红火真的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做，这时候就刮起了请人风。其实也不是风，这是农村里最时兴讲究的一种礼仪。趁着农闲，趁着红红火火的春天，趁着刚刚过罢年，家家户户还氤氲着的喜庆气氛，趁着家里还有过年准备的各种吃食，人们走亲串友，互相亲近，你请我一回，我请你一回，亲戚就越走越亲。现在想起来，请人或吃请，那是多么温馨的亲情啊！

　　我跟着父亲吃过请，自己也单独吃过请，那感觉缱绻难忘。印象最深的是跟着父亲吃过的三次请。第一次是本村的一个老亲家。我的太祖母娶得是本村王家的闺女，虽然是门当户对，但我们的家道尚属一般，而王家较为富有，可两家一直相处甚好。连我的父辈们都没有见过太祖母是啥样子，到我这一代已经出了五服了，但逢年过节的时候，两家总要互相宴请。我的爷爷去世的早，父亲是长子，我也是长子，所以父亲和我就成了我们家吃请的代表。有一年，记不清是正月初几了，我好像才八九岁吧，父亲领着我，也忘了不知带了点啥礼物，就走进了老亲王爷爷的家去吃请。

　　王爷爷住的是四合院的瓦房，属于深宅大院的那种。门楼方方正正地突出在街外，门廊很深，踏着五六级石阶走进去，用石条做成的门槛有半尺高。两扇大大的木门足有二寸厚，一排一排地钉着圆溜溜的大铁钉。迎门是一面照壁，院内分正院偏院，院子套院子，有正房偏房厢房，几出几进，都是一出水的青砖大瓦房。从院落到房间也都是青砖铺地，整洁而干净。第一次走进这样的院落，我很新鲜，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因为在我们村里很少有这样的人家。我家也住的是四合院，可正房南房是瓦房，东西房却是土顶房，院里是用白石子铺的地，远没有王爷爷的院子气派。我和父亲被让进正房，炕上是一张八仙桌，上面已摆放好了茶食。都是一些自家用白面和黄米面做的麻花、糕伞子、油果棒之类，还有水果糖、葵花籽、炒大豆和炒黄豆等。茶水冒着蕴蕴的热气。父亲和我坐在炕的正面，王家爷爷和大爷叔叔们陪坐在一边。我第一次吃请，从来没见过这阵势，说不上怯场，但很拘束。大人们拉家常，我的眼睛却盯着那些茶食。尽管王家爷爷的家人们一让再让让我吃点东西，甚至热情地把麻花和糕伞子放到了我的手里，可我就是不好意思吃。肚子里咕咕地叫，馋的嘴里直咽口水。我生性是爱面子的人，生怕人家笑话。这时在地上做饭的女主人就直夸我，叫着我的乳名说，这孩子真懂事啊！我害羞的满面通红。

　　等到中午，茶食撤下，饭菜上来。我记不清桌上摆了几个菜，反正是盘盘碗碗的很讲究很气派。父亲给我碗里挟了几块肉，倒上点肉汤，十几分钟过去，几个油炸糕下肚，我这顿请就吃好了。而大人们却还在你一盅我一盅地喝着酒。他们你敬我我敬你，都喝的脸红红的，十分热闹，好像就是一家人。

　　我自己也吃过多次的请，记得吃得最多的是大舅家的请。小时候经常去姥姥家，每次去大舅妈总要请我一次，变着法儿地弄点好吃食，很是隆重地敬着我，那真是开心幸福的日子。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候人们的生活很贫困，并没有什么好吃食，但请人是一种礼数。每年正月请人是常规，家家户户不管贫富，只要是亲戚都要互请。既使是平时也有请人的礼节，家里凡有客人来，只要能排上，同村的各路亲戚必定是要请吃一顿饭的。不管饭好赖，总也是比平时多一份讲究。所以我那时最爱去当客人，每每去走亲戚，去吃请，那是多体面多享受啊！

　　我自己单独吃请也是在姥姥家门上，是姥爷家的本家舅舅请我。这位舅舅是一个煤矿工人，舅妈在村里住，他正好回来探亲过年，我也正好在姥姥家。我那时十几岁，从来没见过这位舅舅，所以在他家吃请我有一些胆怯，可还是被他家美味的吃食所陶醉。那也是正月天，中午快到的时候，一位比我大五六岁的说普通话的表哥来姥姥家领上我，到了他们家。我怯生生地、规规矩矩地被安排在饭桌的大正面，拘束地看着满桌的饭菜不敢动筷子。舅舅舅妈热情地把饭菜往我的碗里夹，一个劲地让我好好吃。我真是美味地饱餐了一顿，吃到了许多平时家里根本没吃过的东西。各种水果，各种糖块，各种点心，比如香蕉、奶糖、蛋糕……我长那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最让我深深记忆的是吃到了熏鸡，鸡腿上的肉是褐色的，鸡脯上的肉是白色的，一丝一丝地撕开吃，那个香呀，我终生难忘。

　　还有几次吃请是我一生记忆最深的，那是父亲去逝的第二年正月。邻村的一位叔伯姨姨为了宽慰妈妈，专程到我家邀妈妈带上我们姊妹几个到她们家过一个正月十五，说让妈妈散散心，到她们村去看“火”。所谓“火”就是烟花，俗称“焰火”。这个村有做烟花的工匠，每年正月十五都有“放焰火”的传统。妈妈还没有从父亲不在的悲痛中走出来，说啥也不去，最后让我和二弟去了。这个村有三个同样远近的姨姨和一个舅舅，我和二弟去了之后，受到了很高的礼遇。每天姨姐、姨哥和姨弟们带我们玩，最幸福的是舅舅姨姨们每家挨个地请我们。那几天，我和二弟一天三顿饭，早上小米稠粥烩菜，还有肉汤，中午黄米糕泡肉，或羊肉、或鸡肉、或猪肉都给小半碗，晚上是白面条，那可都是当时农村里上等的吃食啊！每次吃饭，我们兄弟俩都被让坐在饭桌的正面，虽拘束但很温馨。

　　其实那时候吃请并没有什么美味佳肴，是最平常的吃食了，用现在的标准说，就是一桌“农家土饭”。当然肉是必有的，都是自家养的猪、羊、鸡、兔，年节时杀了，街坊邻居们大家分着买了，用以过节和待客。虽然那个年代肉很紧缺，但家家或多或少都有。菜也是生产队和自家院里种的，可时令正是正月的冬春季，所吃不是现菜而是干菜。比如干白菜、干菠菜、干豆角、干黄花、干葫芦条等等，还有就是腌得咸白菜、咸茴子白菜、咸萝卜、咸蔓菁、咸茄子等。现菜也有，是在地窖里储存的白菜、茴子白、山药和胡萝卜。要说请人，那时虽然日子过得比较贫穷，但菜还是很丰盛的，因为每一种菜都有好几种做法。举几个例子，就说鸡蛋，就有炒鸡蛋、炖鸡蛋（鸡蛋糕）、煮鸡蛋、盐鸡蛋；再说豆腐，有现豆腐、冻豆腐、油炸豆腐、豆腐干、油皮（类似腐竹）；还有山药，那品种就更多了。最家常的菜是粉条子、黄豆芽、绿豆芽，凉拌热烩都能吃。有时还能吃到干蘑菇、地皮菜、干杨树叶等，不是时蔬，但很少，所以很新鲜。主食上，最上待的是油炸糕和饺子。油炸糕有菜馅、豆馅和糖馅三种。饺子是菜和肉的混合馅，往往是菜多肉少，都是肉馅的更少。反正，用现在的话说，是清一色的绿色食品。

　　请人是很讲究的，吃食很普通，但有许多花样，很能体现各家主妇的厨艺。客人到了，先敬茶敬烟吃茶食。所谓茶食就是自家加工制作的麻花、糕伞子、油果子等，权作是点心。等到正席开始，不管客人辈分大小，都被尊到正位。满桌的丰盛饭菜，热情备至，那份尊重，那份体面，那份受用，那份荣耀，真是温馨之极。吃请，真正是享受和体会亲戚之间的亲情和温暖，让人感动而感念。请人和吃请，这是亲戚、朋友之间最礼仪的事情，通过互请，交流情感，加深亲情。八十年代初我刚参加工作时，每到正月，县城里的人们除了看红火（各种闹元宵民俗文艺表演），就是亲戚之间、朋友之间、同事之间相互吃请，温馨和惬意是多么让人难忘。时间推移，社会变化，当生活中一切开始向“钱”看的时候，人情在逐渐地淡化，人们都在匆匆地忙碌，似乎把许多礼节忘却了，异化了。我不知道请人和吃请这种礼节，是否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也应该淘汰和丢弃了？可是我没有忘记，每每对吃请这件事真的是回味无穷啊！
 

　　                ——选自《大同作家》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