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中国诗人底层写作的传奇——对张二棍二十首诗的解读
王恩荣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山西
大同人。初中文化,从十八岁始工作于某地质队,常年山野游荡至今。2010年开始写诗,曾有少量作品发表。许多地方对张二棍是这样低调的简介,这种朴素正如真实的他自己。很高兴通过一个文友认识了张二棍,说是认识,其实也是网上有过短暂的交流,我说:很喜欢你的诗,名不虚传。他给我送了一些友好的信号。我说:你是诗界的传说。他说:埋汰兄弟了。埋汰我不知道何意,查了字典,是口语化,类似:折煞兄弟了之意,是谦称。我说:以后多联系,他说:可以,兄弟们,当自然。从对话中看出他特别低调,我说他和上帝一样低调,他笑了。他的诗的高妙与他的人品的低调,形成巨大的反差,当代中国大地诗人俯拾即是,但真正有分量的诗人不多,诗人的天性灵感参差不齐,江流有之、小溪有之、湖泊有之,甚或是鱼缸有之。而他是大海,他的灵感的广度和深度是神性的,他能直入生活和心灵的最底层,去发现本质的东西,他就是底层写作的传奇。要去评他的诗我诚惶诚恐,他是无限的,我也只能从他的几首诗管中窥豹。所以我是一管之见,说是评其实是欣赏。我简单的把他的诗分为故乡意识、生命意识、知性意识。
一、故乡和崇尚自然和乡愁意识。从他的《故乡》《旷野》《有间小屋》《无题》《在乡下,神是朴素的》可以看出。
《故乡》
我说,我们一直温习的这个词,
“是”。你信了,你说,
离的最远,就带来最尖锐的疼
我说,试着把这个词一笔一画拆开
再重组一下,就是山西,就是代县,
就是西段景村,就是滹沱河
你点了点头,又拼命摇起来,摇的泪流满面
你真的沾了一点点啤酒,在这个小饭馆
一遍遍,拆着,组着
一整个下午,我们把一张酒桌
涂抹的像一个进不去的迷宫
“我说,我们一直温习的这个词,是反季节的荆棘。你信了,你说,离的最远,就带来最尖锐的疼我说,试着把这个词一笔一画拆开再组一下,就是山西,就是代县,就是西段景村,就是滹沱河你点了点头,又拼命摇起来,摇的泪流满面”,此句式是普通的“我说。……你……”句式,把两个流浪在外的老乡,在小饭馆小聚,对话中思念故乡的感情,用白描式的表达直叫人感动的潸然泪下。他对故乡的想象也是大胆的,把故乡这个词一笔一画拆开,“再重组一下,就是山西,就是代县”。代县西段景村无疑就是故乡,滹沱河无疑就是故乡的河流,他要把故乡拆开,说明,故乡在一个游子的心中是多么的熟悉。拆开再重组,就跟小时侯玩积木。最后“你点了点头,又拼命摇起来,摇的泪流满面”,你不满足这样,正如诗中“离的最远,就带来最尖锐的疼”,“反季节的荆棘”是最伤人的。游子是时时刻刻想见到故乡。
“你真的沾了一点点啤酒,在这个小饭馆一遍遍,拆着,组着一整个下午,我们把一张酒桌涂抹的像一个进不去的迷宫”,借酒消愁愁更愁,你“一遍遍,拆着,组着”,一整下午把一张酒桌涂抹的像一个进不去的迷宫,这迷宫就是乡愁。在外流浪的游子,有谁能摆脱乡愁。又有谁能说得清乡愁。整首诗用“你”推动着叙述方向,直使乡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的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的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放纵着翅膀。而我/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暗暗/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无所顾忌,这是草木茂盛的陌生化。飞鸟们在虚无处放纵着翅膀,飞鸟们,加“们”有人物化傾向。“虚无处”代替“天空”有哲学意味。“放纵着翅膀”暗含着自由精神。这样一个无比美丽自由的异乡的背景下,我立在山坳捂住琴孔,野花迷乱有古诗:“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意。琴孔用焦急修饰拟人化。然后把口琴比喻成“一群告密者的嘴巴”是很有惊人的才智和渲染语境的效果的。这节诗人大篇章的渲染五月的春光,为后面思乡做充分的准备,更加衬托出异乡人对故乡的思念。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的回过头来/却发现,我也有一双/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这节两个“害怕”说出了诗人不想用人为的音乐惊扰这天籁的宁静,或惊扰他用孤独建立起来的思乡的小小空间。兔子是敏感的,思乡也是敏感的。诗人不想让兔子发现他的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那是一双孤独无助的眼睛。显示出诗人对故乡的怀念和依恋。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相拥而泣的亲人”,最后这句进一步点明诗意,假如它喊出我的小名,它就是我的亲人,他们就相拥而泣。小名是只有故乡的亲人才能叫出的。在这里诗人的无助和兔子的敏感形成的共鸣是猩猩相惜,体现他在内心里对故乡的热烈期盼和深情的呼唤。
《有间小屋》
要秋阳铺开,丝绸般温存
要廊前几竿竹,栉风沐雨
要窗下一丛花,招蜂引蝶
要一个羞涩的女人
煮饭,缝补,唤我二棍
要一个胖胖的丫头
把自己弄的脏兮兮
要她爬到桑树上
看我披着暮色归来
要有间小屋
站在冬天的辽阔里
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
要扫尽门前雪,洒下半碗米
要把烟囱修的高一点
要一群好客的麻雀
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
要他暖一暖,再上路
这首诗用了十个“要……”的句式,把诗人的桃花源式的生活理想表达的淋漓尽致。这首诗就是北方版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要秋阳铺开,丝绸般温存/要廊前几竿竹,栉风沐雨/要窗下一丛花,招蜂引蝶”,秋天,廊前有竹,窗下有花。铺开丝绸般温存、栉风沐雨、招蜂引蝶。简单的快乐,海子是春,二棍是秋,异曲同工。
“要一个羞涩的女人/煮饭,缝补,唤我二棍/要一个胖胖的丫头/把自己弄的脏兮兮/要她爬到桑树上/看我披着暮色归来”,按普通人的思维,过普通人的日子,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和陶渊明诗意一样,体现了诗人崇尚自然的意识,又表现了诗人心理上闲适自得的一面,这种庄子式顺应自然的宇宙观。对于中国一些知识分子来说是颇具有诱惑力的。海子是这样,张二棍也是这样。
“要有间小屋 /站在冬天的辽阔里/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要扫尽门前雪,洒下半碗米/要把烟囱修的高一点”,要有间小屋,诗人不追求富丽堂皇高楼大厦,因为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物质,他追求的是精神的富足。“站在冬天的辽阔里/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这是纯自然的气象,又让我们想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说明诗人追求精神的理想不觉其苦。然后下了雪,扫开一片喂鸟或鸡。看到这里我们忽然感觉到诗人的理想生活正是他童年的故乡的记忆,“要一群好客的麻雀/ 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要他暖一暖,再上路”,多么纯朴善良的人家,这不正是他父辈们代代相承的纯朴的乡间生活吗。
张二棍的这首《有间小屋》:平易朴实,清峻自然,淳厚有味,语言真切,朴素,简洁,明确,通俗而精练,深入浅出,对现在崇尚雕琢,追求形式,晦涩盛行的时代,他异军突起,独树一帜,创作出的那些质朴优美,生动活泼并富有情韵的作品,具有非常进步的意义。
《无题》
雷声响起的时候
一瓣槐花刚好落地
这是春天沉重的颤音
也是轻柔的叹息。在湿漉漉的
空气中,幼小的蝴蝶压低了翅膀
伏在惨白的落花上
它停顿了至少有三秒
哦,万物都是有情谊的
它悄然飞走的时候
一滴雨水迷了我的眼睛
以至于,我把柔软的翅膀
错看成舞动的花瓣
就像,我常常把
一地槐花,错看成
手拉着手的您和我
这首诗既写了一种隐隐的乡愁,也用优美的笔调对生命进行赞美。“雷声响起的时候/一瓣槐花刚好落地/这是春天沉重的颤音/也是轻柔的叹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幼小的蝴蝶压低了翅膀/伏在惨白的落花上”,雷声惊动了一瓣槐花,这是春天的叹息。这个特写非常美丽,大自然时刻感动着诗人敏感的心灵,是因为诗人时刻为生命的生死瞬间牵挂。写蝴蝶伏在落花上,这个对于常人习以为常的情景,诗人的笔下却有了生机,湿漉漉的空气和蝴蝶,惨白的落花,诗人的悲悯意识油然而生。
“它停顿了至少有三秒/哦,万物都是有情谊的/它悄然飞走的时候/一滴雨水迷了我的眼睛/以至于,我把柔软的翅膀/错看成舞动的花瓣”,这个蝴蝶停留了三秒就飞走了,这都是雷声的链接反应,语境刻画的异常细腻生动。里面插有抒情,这个是二棍的常见手法,哦,万物都是有情谊的,我把蝴蝶的翅膀错看成花瓣。这是一滴水的天机,也是蝴蝶逃生的天机,蝶如花花如蝶,物我化一。 “就像,我常常把/一地槐花,错看成/手拉着手的您和我”,落花就像手拉手您和我的童年的记忆。落花既是生命的感悟又触动了诗人的乡愁。
他的《在乡下,神是朴素的》更是以童年的眼光,发现了乡村生活的美,纯粹,没有杂质,连小脚祖母供奉的神也是朴素的。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二、生命和悲悯意识,从他的《流浪汉》《安享》《束手无策》《穿墙术》《此时》《五月的河流》《老大娘》《挪用一个词》可以看出。
《流浪汉》
他斜倚在银行的墙角
赤裸着上身,翻捡着
秋衣线缝里的虱子
旁若无人。眼神纯粹
他专注的样子
让我确信,工作着是幸福的
他清理着一件褴褛时
庄重,严肃
很像治理着这座城市
而他挤在高楼的缝隙间
那么灰暗,渺小
又很像这座城市的
一只虱子
这首诗写的是离开故乡谋求生存的拾荒者。“他斜倚在银行的墙角/赤裸着上身,翻捡着/秋衣线缝里的虱子/旁若无人。眼神纯粹/他专注的样子/让我确信,工作着是幸福的”,“他斜倚在银行的墙角”,这突兀的第一句话是很有讽刺意味的,银行是最有钱的,而拾荒者是最穷的,把二者放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反差是给主人公定位的。“赤裸着上身,翻捡着/秋衣线缝里的虱子”,可想见流浪汉生活的困境。“旁若无人。眼神纯粹”他旁若无人,实际上是人若无他,他是被生活彻底边缘化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世俗的杂质,眼神纯粹。“他专注的样子/让我确信,工作着是幸福的”,这句又是反讽,是含泪的笑,或许我们可以想象这个拾荒者刚刚填饱肚子,能停下来有一个短暂的幸福,下一时间他的命运未卜生死。把找虱子说成是工作,可见他潦倒成何种程度。诗人的眼光何等深刻,直入人类生命存在的底线。
“他清理着一件褴褛时/庄重,严肃/很像治理着这座城市/而他挤在高楼的缝隙间/那么灰暗,渺小/又很像这座城市的/一只虱子” ,这些句子直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由于前一句话说他找虱子是工作,所以叙述方向不变,他做这件工作的神圣性是与治理着这座城市异曲同工的,这里面也暗含拾荒者本就是清理垃圾,在治理着这座城市。最后拿发展起来繁华的文明与他的卑微进行对比,他就是一个被人们边缘化近似消失的虱子。
《 安享》
他蜷在广场的长椅上,缓缓的伸了下懒腰
像一张被揉皱的报纸,枉图铺展自己
哈士奇狗一遍遍,耐心的舔着主人的身体
又舔舔旁边的雕塑。像是要确认什么
或许,只有狗才会嗅出
一个被时光咀嚼过的老人
散发着的
——微苦,冷清,恹恹的气息
仿佛昨夜文火煮过的药渣
他把被丢弃的这部分——
病痛,懈怠和迟缓。留给自己
不断的抚摸、揉搓、捶打。
并顺从了我们的命名
——安享…………
“他蜷在广场的长椅上,缓缓的伸了下懒腰/像一张被揉皱的报纸,枉图铺展自己/哈士奇狗一遍遍,耐心的舔着主人的身体/又舔舔旁边的雕塑。像是要确认什么” ,这是城市生活的一角,广场的长椅上,一个躺着垂死的老人,像一张被揉皱的报纸,枉图铺展自己,诗人的比喻是何等的鲜活与独立不群,把老人置于人比较多的广场,他想通过这个调侃式的比喻唤醒冷漠的人群,接着,诗人又通过一只狗的忠实,把人的麻木象放大镜一样放大。“或许,只有狗才会嗅出/一个被时光咀嚼过的老人/散发着的/____微苦,冷清,恹恹的气息”。人性沦落到连一只狗都不如,可以看出诗人的痛彻心扉。”一个被时光咀嚼过的老人“的比喻让我们惊讶不已。
“仿佛昨夜文火煮过的药渣/他把被丢弃的这部分——/病痛,懈怠和迟缓。留给自己/不断的抚摸、揉搓、捶打。“,把老人比喻成药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老人在使尽最后的微弱生命力所做的事,诗人说成是”并顺从了我们的命名/——安享…………”,辛辣,讽刺。对现代城市物质极度繁荣,人性的沦丧的深深的担忧和对底层卑微生命的悲悯。
另外诗人在《束手无策》”他蹲在街角/一遍遍揉着头发,和脸/像揉着一张无辜的报纸“写底层人生活的困境:《穿墙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似乎墙疼了/他就不疼了/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吸纳了多少苦痛/才变得如此苍白/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仿佛一面颤抖的墙/伸出了手“,这些诗性的语言,这些面对人类困境的悲天悯人的关怀,深深的触动着读者。《此时》”年迈的钟表匠,双手颤抖。他修改着/瘫软的时间“”此时,我在徒劳地修改/这首,一开始就漏洞百出的诗“,生活处处都存在着无奈,也是对生命的无奈和感伤。
《五月的河流》
只有我知道,一条河流的伤痛
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间,一寸寸收紧两岸
现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
哦,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
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
它干涸,它生锈,
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
殉葬。而我,
一个越来越冷漠的人类
把浑浊的两滴眼泪
收紧。仿佛那是悬着的命
是的,我还不能为一尾鱼的死活而放纵
我不可以像一条暗藏着杀机的河流
把自己捻死在此地
——这无所忧患的人间
“只有我知道,一条河流的伤痛\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间,一寸寸收紧两岸”,写干旱用“一寸寸收紧两岸”,把干旱写活了,“现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哦,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它干涸,它生锈,\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殉葬。”,这是一条五月的河流的悲剧,实质上是在暗喻一代人的伤痛:“它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它被掠取了“波光粼粼”、它被“自我的放逐”、“它干涸,它生锈”、“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殉葬”,作者不厌其烦的制造了一个悲剧的现场,具有强烈的悲剧意识。“而我,\一个越来越冷漠的人类\把浑浊的两滴眼泪\收紧。仿佛那是悬着的命”,面对五月河流的悲剧,作为主体的我是冷漠,为了“把浑浊的两滴眼泪\收紧”,为了保存自己,无情却是有理的,所以最后诗人说:
“是的,我还不能为一尾鱼的死活而放纵
我不可以像一条暗藏着杀机的河流
把自己捻死在此地
——这无所忧患的人间”
张二棍在这首诗里创造了一个充满忧患的人间,一切都在做着两件事:杀与被杀,万物失去了安全感,都在收紧自己,有人为的,有生命的必然。这也是诗人悲悯意识再现。再比如《老大娘》:
《老大娘》
大炕宽,大炕长
大炕睡个老大娘
太老了,就一个人
糊涂地活着
就羞涩地
把前些年
准备的寿衣
里里外外
又穿了一遍
仿佛出殡
也好像出嫁
“大炕宽,大炕长/大炕睡个老大娘”,一开始就像一首地方民歌,平淡的叙述,内里却是悲怆、孤独,诗中炕大与老大娘的孑然一身形成强烈的对比:炕越大,老大娘越孤独。时光也厌弃她,准备丢弃她不管了。“太老了,就一个人/糊涂地活着”,这是被时光边缘化了的一个老人,在等待生命的终结,尽管命运这样对她,她仍然“就羞涩地/把前些年/准备的寿衣/里里外外/又穿了一遍”,这是生命的反光,就像灰烬里仍然留着的一点火星,越显孤独悲怆。最后“仿佛出殡/也好像出嫁”,这样的结尾是向死而生,微弱的爱的记忆,是她生命最后的稻草,也是她维持她最后生命路途的养料。一首小诗写的如此悲怆,足见诗人的写作功力和悲悯情怀。同样,在他的另一首诗《挪用一个词》也是在呈现生命的无奈,不过比这首要超脱的多了。
《挪用一个词》
比如,“安详”
也可以用来形容
屋檐下,那两只
形影不离的麻雀
但更多的时刻,“安详”
被我不停地挪用着
比如暮色中,矮檐下
两个老人弯下腰身
在他们,早年备好的一双
棺木上,又刷了一遍漆
老两口子一边刷漆
一边说笑。棺木被涂抹上
迷人的油彩。去年
或者前年,他们就刷过
那时候,他们也很安详
但棺材的颜色,显然
没有现在这么深
——呃,安详的色彩
也是一层一层
加深的
而在这首诗里,诗人表达了对生命的彻悟和高度的理性自觉的精神 。”比如,“安详”/也可以用来形容/屋檐下,那两只/形影不离的麻雀“,诗人从麻雀引起。”但更多的时刻,“安详”/被我不停地挪用着”,“比如暮色中,矮檐下/两个老人弯下腰身/在他们,早年备好的一双/棺木上,又刷了一遍漆“。老人最乐于做的事情是给自己备好一双棺木,这是人类了悟生死的表现,在这首诗里诗人一改李商隐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传统的东方思想模式,而是把死看成是生的延伸。”老两口子一边刷漆/一边说笑。棺木被涂抹上/迷人的油彩。去年/或者前年,他们就刷/那时候,他们也很安详/但棺材的颜色,显然/没有现在这么深“,对着死亡意象的棺木他们是多么平静啊。我想起西方著名哲学家黑格尔十分赞赏这样一个比喻:“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时才起飞。”这显然是一种认识上的睿智。所以诗人才最后总结说:”——呃,安详的色彩/也是一层一层/加深的“。
三、知性和理性意识,从《我不能反对比喻》《我长成一颗草吧》《黄石匠》《草民》《爱乌》《大雪书》可以看出。
《我不能反对的比喻》
在动物园里,灰老虎,
不奔跑,不咆哮。甚至
不随地大小便。偶尔
有人用树枝拍打它的脑袋
它就彬彬有礼的走开
儿子说,原来课本也骗人
它多么像
钉鞋的老爷爷
我不能反对这个比喻
更不能反对一个笼子
是它,让这个比喻如此贴切
“在动物园里,灰老虎,/不奔跑,不咆哮。甚至/不随地大小便。偶尔/人用树枝拍打它的脑袋/它就彬彬有礼的走开”,看到诗人这样对老虎的描述,我们不禁悲凉起来。这还是那虎虎生风的山中之王吗。虽然在动物园安逸,但其本性在泯灭。这样下去,虎的词汇在消亡。“文质彬彬,然后知君子”,老虎也成君子了,就逆天了。诗人表达这种理解不是靠说道,而是从小孩说实话入手,“儿子说,原来课本也骗人/它多么像/钉鞋的老爷爷”,是啊,课本的实际意义在哪里,老虎象钉鞋的老爷爷,诗人的比喻知性色彩太浓厚了。于是诗人说:“我不能反对这个比喻/更不能反对一个笼子/是它,让这个比喻如此贴切”,诗人是无奈的,因为孩子的比喻和笼子都是真实的,最后一句:“是它,让这个比喻如此贴切”,笼子是人为的对自然的破坏。这是代表自然对人的控诉。
《让我长成一颗草吧》
让我长成一颗草吧,随便的
草。南山,北坡都行
哪怕平庸,费再大的力,
都挤不出米粒大的花
哪怕单薄,风一吹,
就颤抖着,弯下伶仃的腰
哪怕卑怯,蝴蝶只是嗅了一下我的发梢,
缄默的根,就握紧了深处的土
哪怕孤独,哦,哪怕孤独
也要保持我的青
从骨头里蔓延,由内而外的
青。这是一株草的底线
哪怕被秋风洗白,也请你
记住: 我曾经青过,
白的,是我留在这尘世的
骨骼
“让我长成一颗草吧,随便的/草。南山,北坡都行/哪怕平庸,费再大的力,/都挤不出米粒大的花/单薄,风一吹,/就颤抖着,弯下伶仃的腰/哪怕卑怯,蝴蝶只是嗅了一下我的发梢,/缄默的根,就握紧了深处的土” ,这首诗里诗人想“让我长成一颗草”时,用了一系列哪怕的句式:哪怕平庸哪怕单薄哪怕卑怯,都不在乎。然后
“哪怕孤独,哦,哪怕孤独/也要保持我的青/从骨头里蔓延,由内而外的/青。这是一株草的底线”,然后,哪怕孤独,也要保持我的青,内外统一的青,“这是一株草的底线”。最后,哪怕被秋风洗白。“哪怕被秋风洗白,也请你/记住: 我曾经青过,/白的,是我留在这尘世的/骨骼”,多么透彻理性的认识,多么顽强的宣言。把枯草比喻成“骨骼”是又一惊人的比喻。
《黄石匠》
他祖传的手艺
无非是,把一尊佛
从石头中
救出来
给他磕头
也无非是,把一个人
囚进石头里
也给他磕头
艺高人胆大,在这首诗里,诗人的诗性的发现更叫人拍案叫绝。石匠祖传的手艺, 一方面是把一尊佛从石头中救出来。这是非常知性的,是点化石头之意,《红楼梦》原来叫石头记,石头是有情的。
另一方面是把一个人囚进石头里,是墓碑之意,一生一死,都要磕头,石头牵动人就是给石头赋予文化意识含义,人自己创造了这个文化,却又甘愿成为这个文化的奴隶。就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就不只是局限在浅层意义上的知性趣味了,更深刻用意是引发人们对一种人性的质疑和反讽。
《草民》
说说韭菜吧。这无骨之物
一丛丛抱着,但不结党
这真正的草民
用一生的时间,顺从着刀子
来不及流血,来不及愈合
就急着生长,用雷同的表情
一茬茬,等待
说说韭菜吧,看起来是不经意的聊天的语气。这无骨之物,这一句下来引起读者疑虑,到底对韭菜是褒是贬?“一丛丛抱着,但从不结党”,这句点明了。没骨,但团结而不结党,这就是正直之意。“这是真正的草民”。
“用一生的时间,顺从着刀子”,其品质是顺从,是为了奉献。“来不及流血,来不及愈合”,因为卑微,所以从不矫情,学会了承受痛苦。有伤也来不及愈合就继续生长,“用雷同的表情”,这个比喻是不同凡响的。老百姓好象被一体化了的东西,一茬茬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习惯了被动的等待。对中国老百姓的画像,生动形象。也同样反映出诗人的悲悯情怀。
《爱屋》
爱屋及乌,也会及鸟
还会爱及屋檐下的巢
爱上它们嘤鸣的情话
彻夜的私语
让一个小小的草窝
等于或大于
人间,偌多的灯火
这是个短诗,非常的知性,从一个词汇说起:爱屋及乌,本义是爱情的迁移,爱一个人,会爱一切与这个人有关系的事物。诗人先顺着叙述方向走,爱屋及乌及鸟及巢,及鸟语情话私语。然后一转,让一个小小的草窝等于或大于人间偌多的灯火,物我化一,一切生命皆和人类一样温馨,表达了诗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想。“偌多的灯火”这是辉映全篇,照耀全篇的比喻。只有爱才能使一切美好成为可能,这或许就是形成诗人生命意识、故乡意识、知性意识的根源吧。
诗人王征珂说:青年诗人张二棍诗歌的可贵之处在于:放下“凌空高蹈”的姿态,发散“人间烟火”的气息;远离“伟大抽象”的主题,亲近“渺小具体”的事物;摒弃“娇柔做作”的情感,怀有“质朴本真”的情怀;丢开“甜腻轻飘”的腔调,持以“苦涩沉重”的言说。因了和“下面的事物”亲密结盟,张二棍诗歌向读者施放出了悲悯的力量、人道的关爱。
是的, 归结到一点就是诗人对人性的广泛的终极关怀。而且张二棍的诗歌语言通过他的知性的层出不穷的惊人的比喻,使语言鲜活到位具有颠覆破障的冲击力,这是与他的人生经历与超强的才力有很大的关系的。这种集乡愁、悲悯、生命意识、和知性精神,而且运用了强烈的反讽艺术,更集中在他的另外两首诗《雀》《原谅》里,
《雀》
我无数次地看见过麻雀
有时在枝丫间
跳跃。有时掠过我的眼睛
但这一回
它躺在我的手心里
不挣扎,甚至不颤抖
小小的翅膀,淌着
血。它不懂
架网捕鸟的人
多喜欢它们
它怎么会懂
人间的杀戮,占有
和出卖 ,是喜欢的
另一种表现方式
就像他们
喜欢树木,砍光
喜欢花朵,掐掉
喜欢天空,就剪去翅膀
喜欢人民,就让他们
一辈子,光荣地奋斗
“我无数次地看见过麻雀\有时在枝丫间\跳跃。有时掠过我的眼睛”,自古麻雀是生命气象的典型反应,“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有好大成分是说麻雀的,历代诗人不厌其烦的追逐描摹着麻雀的生命的轻灵。再比如元白釉黑彩行楷题诗一首:“落花时节水流香,送客归来笑一场。不锁草堂取乐去,野雀偷笔学题墙”,就很有意味。但接下去“但这一回\它躺在我的手心里\不挣扎,甚至不颤抖\小小的翅膀,淌着\血。”,这么可爱的生灵,生命受到侵害,张二棍把悲剧捧在手心了:不挣扎、甚至不颤抖、“小小的翅膀,淌着\血”,多么的无助,诗人的心也在淌血。“它不懂\架网捕鸟的人\多喜欢它们\它怎么会懂\人间的杀戮,占有\和出卖 ,是喜欢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它不懂\架网捕鸟的人\多喜欢它们”,这是反讽,接着揭露实质:“它怎么会懂\人间的杀戮,占有\和出卖 ,是喜欢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说明了人的冷漠和贪婪。接着进一步挖掘:
“就像他们
喜欢树木,砍光
喜欢花朵,掐掉
喜欢天空,就剪去翅膀
喜欢人民,就让他们
一辈子,光荣地奋斗”
多么辛辣淋漓的讽刺!一针一针的见血!让人类的阴暗面体无完肤。
《原谅》
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
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
原谅嫖客。原谅他的秃顶和旧皮鞋
就是原谅出租屋的一地烟头
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
也是原谅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
原谅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
还要原谅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
这等于原谅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
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
也等于原谅,凌晨的廉价旅馆里,
他狠狠的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原谅这条污水横流的街道吧
原谅生活在这里的人群
原谅杀狗的屠夫,就像原谅化缘的和尚
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
原谅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谅脚手架上滑落的农民工
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是的,请原谅他们吧
所有人。等于原谅我们的人民
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
他们一脸茫然
哦。最后,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谅市政大楼上崭新的钟表
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
它们一样怀着济世的情怀
从不被人民怀疑
也从不被人民原谅
哦。原谅人民吧
等于原谅《宪法》
和《圣经》
它们,和人民一样
被摆放在那里
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原谅嫖客。原谅他的秃顶和旧皮鞋\就是原谅出租屋的一地烟头\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也是原谅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原谅在百度汉语的解释是:“对过失、错误等宽恕谅解” ,我们看这些挣扎在底层生活线上的众生之过失吧: 表象是:“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一个花季少女的卖淫,像“蝴蝶效应” ,一下子牵出一大堆让人宽恕的原因:从她来说‘’要拯救“田地间佝偻的父母\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 ,那些在命运最底层挣扎的亲人;从嫖客来说,“出租屋的一地烟头\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一个在恶劣受鄙视环境打工的苦恼的人,远在家乡一年都无法相见的被穷困折磨的老婆“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我们难道只知站在局外道貌岸然的品头论足吗,她们或许就是你的同胞姐妹,你会怎么样呢 ?
“原谅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还要原谅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这等于原谅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也等于原谅,凌晨的廉价旅馆里,\他狠狠的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 诗人继续展开被原谅的底层人群和事:表象是:“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 、“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 原谅的原因是:“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 、“凌晨的廉价旅馆里,\他狠狠的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这些如果就是你的难兄难弟,难道你也不去原谅吗?
“原谅这条污水横流的街道吧\原谅生活在这里的人群\原谅杀狗的屠夫,就像原谅化缘的和尚\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原谅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原谅脚手架上滑落的农民工\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 诗人似乎要把底层的生活翻个底朝天, 他又进一步展开被原谅的底层人群和事 :表象是,“污水横流的街道”、“杀狗的屠夫”、 “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 ,原谅的原因是:他们 “像原谅化缘的和尚\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 、“脚手架上滑落的农民工\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这些污浊、屠杀 、偷东西都是被迫无奈,都是为了生存,我们不原谅他们又能怎样。
所以诗人说:
“是的,请原谅他们吧
所有人。等于原谅我们的人民
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
他们一脸茫然”
诗人的悲悯让我们看清了他们的生活的处境,“是的,请原谅他们吧”,这是诗人的同情,是诗人的呼吁,上升到理性认识的程度,他们就是我们的人民,尽管他们被生活的重压压迫的,已经自己把自己排除在人民之外了,“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他们一脸茫然”,他们仍然是我们的人民。
“哦。最后,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谅市政大楼上崭新的钟表
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
它们一样怀着济世的情怀
从不被人民怀疑
也从不被人民原谅”
这句就是反讽的运用了, “哦。最后,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人民的城市存在的问题已经让我们陌生了:两极分化、不平等、冷漠、歧视等等,而时间、古老的教堂、倾斜的十字架、济世的情怀都哪去了?这些从不被人民怀疑的精神,“也从不被人民原谅”。不怀疑是书面上的,是理性的。不被原谅的是现实的、底层的。可以看出,诗人实质是在控诉,控诉人的虚伪、卑鄙、自私、冷漠。
“哦。原谅人民吧
等于原谅《宪法》
和《圣经》
它们,和人民一样
被摆放在那里
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最后诗人呼吁:“哦。原谅人民吧” ,最后原谅的概念,就完全变成理解了,其实世上所有的善良、美好的愿望都在这些人类的经典规则《宪法》和《圣经》里,人们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它们,和人民一样\被摆放在那里\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这就是人性褪变之恶,就是人的无理性、就是人的劣根性。诗人一唱三叹,在呼唤理性的回归,呼唤人类的良知的再现。这是一种知性,更是一种善良。
总之,张二棍诗人渴望涤荡社会与人性中的自私冷漠,重拾社会的善良和正义,在一个冷漠的道德沦丧和失去价值的时代,实现意义的重建,恢复人的尊严和生命的意义。在诗歌中,他纠葛于善与恶、正与邪的世界中,这些裹挟着压抑与控诉的文字,有激烈的呼吁,有难以平抑的悲愤,有殷切的希望与期冀。他总是把同情与批判的目光投放到社会的最底层的被边缘化了的小人物和世俗化了的冷漠人群,发现和审视其无奈和被歧视的社会深层的底因。他更是以反讽和沉痛的悲悯情怀,对社会的黑暗与人性的污浊采取了让更多人发现和批判的态度,以此来呼唤社会正义、平等与人类良知的重新回归。 我们为这样的有良知的诗人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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