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悠悠，虔诚守望 — 许玮笔下的大同雁塔

　　

　　雁塔，古城的一部百年史。几经沧桑，雄姿屹然。雁塔，古城的一首婉约词，繁华落尽，风铃依旧。岁月，消散在雁塔浓重的阴影里，古塔悠悠，虔诚守望。
 

　　许玮
 

　　大明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大同城的百姓进进出出，都听说了一件事：南城墙上要建一座塔。这消息不胫而走，从城南到城北，人们都在议论着南城墙上即将要站起来的塔。

　　很快，工匠们便在城墙一带云集，云集的是人，也是手艺。因了百姓对塔的期许，南城墙在落日的抚慰下，多了一层金碧辉煌。隔年，天启四年，在城里城外百姓期待的目光中，塔，果真一天天站了起来，八角七级，玲珑别致。风吹过，铁铃叮咚。

　　我猜，塔站起来的那个季节，是春日桃花杏花纷纷坠落的时节，抑或是高粱谷子丰收在望，田野一片金黄。无论哪个季节，大同古城都美得醉人。明天启四年，因一座塔的耸立，大同百姓有了更多谈论的话题。只是，这个时候，大明朝如何地风雨飘摇，于普通人家而言，像是有些遥远。从古到今，皇帝更换了不知多少，黎民百姓的小日子，距离政治终究不是一步两步。塔起来了，不管人间如何变幻难料，天地间依旧是星垂月落。

 

　　天启年，于大明朝来说，实在是多事之秋。北京城内外，皇帝一面要应对不断壮大的农民军起义，一面还要应付朝野乱象。一个王朝走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历史纪年的更换便是迟早的事了。大同南城墙上的塔落成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也就是明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的军队攻占了北京城，皇帝朱由检在景山自缢。大同的代王府，之前已被起义军的火把烧成灰烬。悲风四拂的季节，一个朝代气数已尽。这么一推算，大同南城墙上的塔见证了大同这方土地改朝换代的激烈争斗。历史早过去了，风，把塔角的铃铛吹得响声凌乱，像舞台上一阵阵揪人心弦的急板。人间事，起起落落，谁能阻挡得了时间的进程。塔是无言的，但怎能说它没有生命！我来看塔，城墙下的花朵绚丽得有些耀眼，花色和历史一道扑面而来。我估摸着，明朝天启四年，就是塔站起来的那一年，倏地一眨眼，流星闪烁，到如今，快四百年了。

　　城墙是一部青砖垒就的历史，比我想象的还要宏大，而塔就高高矗立在城墙之上。登临南城墙，伴随着脚步的抬升，我能感到黄土汩汩的脉流。城墙文化生生不息，而塔，挺立着大同城历经无数次更迭之后的雍容气度。快四百年了，这塔依旧，并以它俯瞰的目光，铭记着历史演进的浮沉，也见证着大同这座“福地宝城”的变迁。人间的一切都在变，哪有永恒！穿越四百载星垂月落，我却记着眼前这塔的名称：雁塔。老人们说，过去大雁众多，经常会从塔旁飞过，故而这塔被唤为“雁塔”。其实，雁塔本名“文峰塔”。当年，大同金榜题名的学子，要在雁塔第一层的碑碣上刻其名，永留青史。这是何等的荣耀。不过，与“文峰塔”这个名称相比，我倒更喜欢“雁塔”。一个“雁”字，与自然有了关联，与天空靠得这么近，塔，便轻盈灵动了起来。雁塔快四百岁了，四百年，其实何用想那么远啊，就是几十年前，生态还是那么好。雁去雁来，四季更迭，城墙，守护着岁月的朴实纯净，也守护着城里百姓的安泰。

 

　　可能是因为雁塔近在身边的缘故，大同城的百姓对雁塔似乎已经熟视无睹了。八角七级的雁塔，通直空心，可攀至塔顶。据说，“雁塔垂虹”是老大同著名的景致之一。遥想当年，雨过天晴，彩虹横跨天际，与雁塔雄伟的身姿交相辉映，是何等壮美而诗意。城北，朱桂王府气宇轩昂，九龙壁流光溢彩；西面，华严与善化两座古寺香火缭绕，钟磬声声，那是岁月的“晨钟暮鼓”。

　　四百年斗转星移，雁塔似乎早已消失了当年的妙境，也习惯了人们对它的熟视无睹，只有偶尔摆动的风铃，会依稀叩响往日的繁华，让人们看到历史并不算遥远的身影。我不禁想起北岳恒山的十八景：果老岭、悬根松、舍身崖……可惜岁月变迁，不少景观都徒有虚名了。还有那远在京城的“卢沟晓月”，当年也是名不虚传，只是今天晓月犹在，永定河早干了。生态的恶化，连带着湮灭了太多的记忆。雁塔，两个字刻在脑海，但谁见过今朝还有大雁绕塔来去！

 

　　环绕雁塔，在第一层的碑碣上，我一眼便看到了李殿林的名字。在众多科考及第的举人名姓里，“李殿林”这三个字尤为引人注意。李殿林是大同走出去的名人，曾任清朝协办大学士等职务，还做过溥仪的老师。让时间回溯，明清大同的学子科考及第，荣归故里时，把自己的名字和籍贯等题于雁塔之上，下得城墙，在朱衣阁换上官服，去文庙拜谒孔圣人。人生的好时辰能有几多，金榜题名，该是如何的风光满满。想想，这不仅是一个人的风光，更是整个家族的荣耀啊。“耕读传家”的儒学精神内核，在雁塔留下了时代的烙印。尽管碑碣已经漫漶不清，但我还是看到了石国桢、李生华、刘光裕、翁世俊、解宝树……这些名字。这些同治、光绪年间国家的栋梁，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实在有些陌生，但当年，他们寒门苦读，何止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发愤，更有一股子改变家国面貌的劲儿在胸中激荡。历史终究是人的历史。刀光剑影也好，鼓角争鸣也罢，不过是人在一部一部书写着史书。科考及第的学子，虽不像战场上拼杀的将士那般豪壮，但他们骑大马、披红花，得意而自信地走入官场，迈出了生命履历中不一样的步伐。官场绕不开政治，政治，更是在改写历史。只是，今朝雁塔之下，当年挂风铃的工匠哪去了？当年风光无限的举人又在何方？背影远逝，历史的潮起潮落，四百年后，一并归于平静。

 

　　斑驳，已不单纯是岁月的镂刻，还有我们或多或少对文化遗产的淡漠。雁塔没有毁于战火，却在时间的镂刻中，流失了原有的风度。每一次登临，我都会看到人们在塔身和城墙上刻写的无聊的字眼，红尘情歌、无病呻吟的浪语，被人们用刀子刻在塔身上，刻在墙砖上，刻得历史有了疼痛感，一种文化的愚昧也从无知中折射出来。雁塔矗立在古老的城墙上，看着塔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染黄发和沉溺于网游的青年，它想知道这些子民记否关于这座城的历史，是否还会在漫漶的碑刻间，憧憬当年那些无上荣耀的举人。每每这时，我一再想起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比起吃不饱饭饿肚子，保护这些古建筑，能值几个钱。雁塔，幸耶？不幸耶？

 

　　来看雁塔，不知为何，我的心沉在盛夏浓郁的气氛里，每一步都温柔可感，心里似乎还有些缱绻。那夜，细雨洇湿了大同古城。昏黄的天色中，星光隐退在宇宙无边的苍茫里。想着雨中的雁塔，还有叮咚的风铃，我不禁问自己，天启年间的风铃声跟今天是一个意味吗？是，或许又不是。繁华中，我已猜不到天启年间的历史如何激荡，也想不来那年的筑塔时节是否如今夜这般细雨绵长，我所能感知的，恐怕只有风铃声回响着旷世不改的情怀。历史也有波涛汹涌，就像雨夜城墙上的风铃，而且历史就是这么一声声响至今天。

　　风铃声，从大明天启年间响过来，是否还能谛听个千八百年？！会的。有历史的气息可寻，塔，便活脱儿是一个血肉之躯。历史就横亘在我们面前，像一本翻开的大书。后来人，该用什么样的敬畏之心阅读这书里的风雨春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