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棱山并不算出名。大概除了当地人,没几个人能叫得出它的名字。
我的老家在
大同县采凉山南麓,也就是在汉刘邦被匈奴围困的白登山东侧的山脚下。隔着十多万年前的似乎还在浩渺着的
大同湖盆地,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南面一长溜迭起的氤氲着的青色山峦。这些山峦,西段的马头山一带,延绵数十里,组成了著名的“大同睡佛”。睡佛跟云冈大佛侧影极为神似。这里的山顶,探险者最近还发现了古人穴居的洞窟;山下,二零一七年秋刚刚发掘出四千多年前古人类生活遗址,挖掘出很多古人生活器具。如陶器等。
东段,就是六棱山一带。
我最初知道六棱山,并不因为它在本县中多么有名,而是有报道说山上发现了汉白玉石林。汉白玉过去是明清皇家专用石材,高贵的很呢;石林在北方众多的土“馒头山”中也颇显稀奇。因而,大同县东南方,与阳高、广灵交界的六棱山也在我心中很有些神异色彩。一九八九年“大阳地震”,次年,我刚当记者就受派去震中堡村采访。堡村就位于六棱山脚下。那时仰看六棱山,色泽如黛,雄厚如堵,山峰郁勃直向苍穹,给我极深的印象。
去堡村往南要穿越桑干河。桑干河上有一座铁索桥遗址,叫“普济桥”。同行的老记者不断指指点点,口气满是崇敬地说:这就是“六大人”建的桥!桥头还刻着“六大人”写的一首诗!
我疑惑:六大人?什么“六大人”?但不敢发声。
过了桑干河,南面高耸厚重的山势很快黑黝黝地汹汹逼压,越来越重。不久路过一个小山村,老记者说,这就是大王村,“六大人”的大王村!
于是,我们一齐扒在车窗看。
大王村无非就是任何山脚下都比较类似的一个不起眼的北方小山村。低矮的窑洞,土坯、石头墙,和一些标志着“这里有村子”的杨树,榆树,或柳树。但绝大部分都隐掩在黄土茫茫的土楞畔中。
村南,豁然就是一道斧劈的山峪口,蒸腾起氤氲莫测的山峦气,显得颇有灵异而神秘。顺山峪口迤逦望去,布满了洪水冲刷下来的大大小小的花岗岩卵石。除了巍峨的山影,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被山洪裹挟过的卵石挤压着,吞噬着,掩埋着……
但那时,大王,“六大人”,我只是随便听听,而已。我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六棱山下灾民抗震自救的新闻挖掘上,也不过顺便多看了几眼六棱山的雄姿。
二
不得不专程去大王村,试图拜谒“六大人”。作为大同县籍的文化人,不知道历史上本县最具荣光的“六大人”,简直有些寒碜,有些太不像话,甚至有些太不负责任。
而且,我自号“山汉”,作家王进老师和王保忠兄告诉我,“六大人”也自号“山汉”!——这对我震惊不小:我跟“六大人”撞车了?我期待拜见“六大人”于是更加迫切。
从史书记载看,“六大人”的确应该被后人永远铭记。
“六大人”叫李殿林,字荫墀。家中行六。他当过清朝吏部的左侍郎、邮传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等高官,是清末三朝元老,宣统皇帝的老师。所以当地人尊称其为“六大人”。“六大人”被乡梓尊重,还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官做的大。他胸有家国,腹有良方。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他赴任广东乡试主考官,中途听说八国联军攻破了京津,急返,向慈禧、光绪条奏“保护东南方略”。他思想宏阔,锐意改革。任江苏学政时,他奏请朝廷“裁武试,废八股,用策论,改书院,设学堂”,率先在江苏倡导现代科学教育。他刚正不阿,廉洁奉公。当邮传部尚书,他大力整顿吏治,调查发现问题,及时革除积弊。他一日内弹劾上百名贪官污吏,规矩整肃,为国家极大地增加了收入。“六大人”还时时关心故乡山西的建设和发展。山西驻京诸会馆及云山别墅毁于庚子兵乱,他号召山西在京官商集资修补,并在晋东馆设立晋学堂,便于同乡青年就学。山西巡抚向英国人出卖矿权,大同籍留日学生李培仁愤而蹈海,李殿林就集合在京同乡上疏争辩,迫使清政府备款赎矿。山西文水、交城等县,在禁烟中戕杀无辜,激起民众变乱,李殿林派员调查,遂制止滥伤枉杀。……“六大人”不仅是清廉有为、卓有政声的政治家、改革家,还是有名的学问家。晚年的“六大人”并不贪恋权位。辛亥革命后,“六大人”主动辞官,回原籍养老颐年。他研究《易经》,写诗赋联,还是颇有名气的书法家。他的书法端严肃劲,清毅卓然,“书如其人”。“六大人”去世后,受到退位皇帝溥仪的感念和哀悼,被追赠为“国相”, 谥“文僖”。
一百多年说长不长。但毕竟已经成了倏然而逝的历史。
我终于满怀希望地站在“六大人”曾经站过的地方。但百感交集。历史这个最无情的巨轮,一百年,仅仅过了约一百年的时光,就已经把六棱山下“六大人”曾经显赫的故居辗轧成了一堆乱石,几乎踪迹全无。
“大阳地震”后,位于震中附近的大王村同其它灾区山村一样,整体移民搬迁。房屋是叫人住的,不是空着摆着叫人看的。何况六大人只是文化人心目中的六大人,何况早就改朝换代六大人成了可有可无的完全不是台面上的人物,何况这已经是危房还没列入文物……于是,老村子连同“六大人”故居就越来越破败,越来越荒圮,最后同山洪冲刷的沟滩一样,也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乱石滩。六大人故居的标志,只剩下乱石滩上两棵显眼而孤独的榆叶梅!据说,这两棵茂盛的大同绝无仅有榆叶梅是“六大人”亲手栽植。
这期间最感人的一个故事是,村人全部搬迁后,只有一个人不挪不动。这个人就是愿意终身守护“六大人”的六大人孙辈李润汉老人(李家行辈以殿、垣、润、培、纪排列)。大约在1995年,大同作协主席、著名作家王祥夫来参观“六大人”故居,听了李润汉的故事,他突发奇想,剑走偏锋,写成了一篇农村空巢老人盼望儿子回归的亲情故事,这个故事就是后来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上边》。而出生在距离大王村很近的另一个山村的作家王保忠,撰写长篇散文《直臣李殿林》,开篇,就是从这位至死不渝守护“六大人”故居的可敬的汉子入手的。
而李润汉,仅仅是唯一的一个个例。
新的大王村已经搬迁移民到村北一个叫筠地的地方。筠地,原来就是“六大人”的墓地。可能“六大人”希望休憩在茂林修竹之间,道同当年的王羲之。但其实,他的坟墓早在文革期间就被同村人甚至同族人挖开彻底毁坏了。能抢劫的被抢劫了,能瓜分的被瓜分了,能砸的也被砸了……“六大人”几根还没有石化的狗都不啃的骨头,就被后人又埋在原处,任凭一个残缺的石像生狮子一头扎进荒草遍布的土石堆……村乡人都知道筠地风水好,都谋算着筠地,觊觎着筠地。恰好遇到地震,恰好有机会整体移民,好风水与其叫死去的“六大人”独占,不如全体村民共享……筠地从此再也不是“六大人”的筠地,成了全体大王村人的筠地,甚至成了某些领导的筠地——一个县领导甚至把外地的祖坟都迁到了筠地……
山下罡风正紧。我裹紧了衣衫。蹙着眉头再次打量南面峻拔高耸的六棱山,打量不远处通往山峪口的大大小小石头遍布的野地,打量眼前这个被民居围裹的“六大人”的小小坟茔。坟茔光秃秃地没有一根草,连同周围明晃晃的空地,我疑心这里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一个操场。
操场?像!就是操场。但,这还有点“六大人”筠地的样子吗?
我不知道现在的大王村民和后人对“六大人”是忠孝还是忤逆,是守护还是破坏,是亲近还是疏离……我真的不知道,“六大人”离世并不久远的山村,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想当年,“六大人”一家真是出尽了风头,兄弟五人,一位廪生,两位举人,两位进士,这是何等风光呵!尤其“六大人”,最后竟位同宰相!当然。声名显赫的“六大人”在大王村也有两处故居。一处,为清代建筑,李殿林幼年的住宅,据说,宅前还有三座石牌坊,有叫李门荣耀“进士第”;另一处,是民国元年(1912)李殿林还乡后,为自己修建的一所书斋,名为'养年别墅'。
……但无论“进士第”故居,无论“养年”别墅,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已经成了渺茫的几乎不能记起的回忆。
三
六棱山下这个大王村,叫我更感到渺茫,也对我震撼最大的,还不是“六大人”,而是这样一段几乎不可信的历史记载:“元丞相脱脱墓,府东百二十里大王村,有碑记,大同李氏,其后也”(明《大同府志》及清修《大同府志》)。
——大王村的李氏后裔,竟然是元代丞相脱脱的后人!?
脱脱?谁是脱脱?脱脱是谁?
说脱脱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但如果说康里巎巎、康里子山,读过历史、研究书法的人就应该知道了。康里巎巎,元代著名的书法家。他字子山,号正斋、恕叟,又号蓬蔂叟。西域康里部色目(元代属钦察汗国,今属哈萨克斯坦)人。他忠直清廉,积极推动汉文化发展,促进民族文化交融,一生深得元代帝王器重。曾任礼部尚书、奎章阁大学士、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等。谥号文忠。他博通群书,尤其以书法名天下。他擅楷、行、草等书体,与书史上赫赫有名的赵孟頫齐名,史称“北巎南赵”。他的书法,师法虞世南、王羲之,善以悬腕作书,行笔迅急,笔法遒媚,转折圆动,自成风格。有《颜鲁公述张旭笔法记卷》、《谪龙说卷》、《渔父辞册》、《柳宗元梓人传》、《临十七帖》、《李白诗卷》等墨迹传世。康里巎巎的书法在世时就极为珍贵,元史记载他“善真行草书,识者谓得晋人笔意,单牍片纸人争宝之,不啻金玉”。他在当时有影响的门生很多。而且明代书法名家宋濂、宋克、解缙、文征明等,也从他的书法中汲取了大量营养。康里巎巎祖父、父亲都在元朝任显职。其弟康里回回也是一时俊杰。至正五年(1345),康里巎巎“以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赴京,不久感热疾卒”。
京,应该指元大都北京。也就是说,康里巎巎于盛年51岁因感“热疾”病逝于北京。但因为清贫,没钱;或许还因为他在南方就职,家眷不在身边,事发突然,总之下葬都成了问题。不过可以肯定,他一定被下葬,被埋在一个地方。他在京城有那么多有名有相的门生故隶,有那么多亲朋好友,有那么叫人敬重叫皇家信任的名声,他的下葬肯定不是问题。但康里巎巎具体被埋葬在哪里?找遍手头能找到的所有资料,都没有相关记载。历史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有头无尾,有始无终;只记录“需要”的,不记录“不需要”的。
虽然,好像完全没有墓地,没发现墓地,但幸亏还有地方志。
隔了一个水火不相容灭掉元朝的明代,想来,都是少数民族主政的清人修的《大同府志》,不会凭空捏造一位先人的墓地。志书无疑是根据墓志铭记载的:元代丞相脱脱就埋在大王村,其后人也隐居于大王村,被元顺帝赐李姓。
墓志铭还证实了一个事实,康里巎巎,当时人们大概都不叫他那么拗口的名字,而是俗称“脱脱”。
脱脱?对,脱脱。这是不是很令人惊讶的名字?
尤其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小小大王村,如果不是历史记载,谁能知道,土石遍布的贫瘠土壤,竟然还埋藏着如此多的秘密!而且,拥有如此久远历史的大王村人,竟然也如此齐心协力地集体失忆?
山下罡风又起。树头呜咽着,土崖低吼着,几块滚圆的石头也发出奇诡的笑声。
四
古代,六棱山下的大王村无疑是具有得天独厚的交通便利条件的。
我曾经到过雁北南部应县的东安峪村,雁门关一线翠薇山北麓靠近峪口的一个山村。当地人传说,他们是沙陀人的后裔。那里的李姓,跟后唐李克用有关系。老年人还记得,侵华日军挖工事,曾经挖出众多古墓,墓墙有朱砂彩绘,用陶罐装着骨灰,陶罐里还有一个五代制钱。……东安峪峪口往南通往代县、忻州,但很狭窄,山沟崎岖,只能过人马,不能行车。并不像大王村附近的六棱山峪口。
六棱山峪口内就比较宽敞,我多次从这里驱车南行。过了六棱山,西达浑源,东去广灵。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山沟里还有一个叫“香水寺”的小村,村中心有一棵七八个人都抱不住的古树,树上,缠着很多很多红的黄的布……
无疑,守着六棱山峪口的大王村是个进退自如的交通要塞。可南下浑源广灵,可北上草原大漠,可东进北京张家口,也可西去大同呼和浩特,还可以径直上高耸的六棱山……
历史上,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北魏,甚至更早的汉代,大同这一带,曾多次安置和移居过各民族的百姓。东安峪可能是其中之一,大王村也可能是其中之一。对历史悠久的大同以及所辖的村庄来说,民族移居是常态,民族融合更是常态。有文化学者甚至归纳,大同,就有一种民族融合的文化内蕴!
但,我一直不能理解,元朝显贵康里巎巎,史书记载他不是这里的人,也并不在这里做官,但去世后竟然安葬在大同的大王村!
那么,他到底和大王村有着怎样的渊源呢?
六棱山静静耸立,不做任何回答。
荒草离离。草木是有根的。人也是有基因遗传的。但为什么,我们竟然找不到六、七百多年前康里巎巎的一丝踪迹?他的坟墓是被人为盗掘毁坏了吗?是被洪水冲毁掩埋了吗?……总归是,被历史风云刮得无影无踪了吗?
因为便利,反而需要阻塞。因为宏伟,反而需要潜藏。
大王村,荒凉的石头遍地的大王村,莫非就是一个还远远没有被发掘的古老潜藏之地?
五
功夫不负有心人!
真真想不到,在我行文到此的时候,跟大同有名的民俗收藏家张格老师闲聊,就聊到大王,聊到“六大人”,聊到史志记载的康里巎巎的碑。矢志弘扬地域文化的张格老师呵呵呵笑着说,六大人父亲的神道碑、元丞相脱脱的神道碑,都在,在他那里!
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睁得那么大!
哦!原来历史真的不会轻易消亡!它总是以某种别出心裁的方式巧妙地显现。它平时总会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默默潜藏!
“六大人”父亲李增桂的神道碑,是清光绪十八年所立,黑色玄武岩石质。碑文介绍与公开资料大相径庭:原来,李增桂也是进士出身,曾任清朝光禄大夫、工部尚书!而且依李增桂年谱,“六大人”不可能是其父11岁就生的六公子,“六大人”并没有活到74岁,而是64岁!
——这些,大同著名史学家、书法家殷宪先生活着的时候,都已经勘校、验证。张格老师甚至还有殷宪先生在该碑拓片上的详细题跋。
但张格老师收藏的所谓元丞相脱脱神道碑,我看了觉得只是一通李家立祖的碑记。碑首镂空刻楷体“碑记”二字,四周粗糙的云纹,正文右首竖行,刻着并不规范的大大小小的楷书“元始上大夫脱脱左臣相”十个字。左侧,依次是李家始祖、高祖等姓名。——这只能说明,李家承认脱脱是他们的远祖。并不能证明,康里巎巎就埋葬在大王村。
反而是,我在多方查找跟“六大人”相关的文章中,突然看到了其中一张照片。照片是一块石碑,一半插在土地里,露出的部分,有规范的大小一致的镂空楷书:“奉训大夫大同路……”
“大同路”的叫法,在元代出现。也就是说,跟“六大人”很多墓碑在一起的这块元代碑刻,我揣测,才更可能是脱脱、即康里巎巎的原始墓碑,或证据!
只是遗憾,我看不清更多更详细的碑文。
由此断定,清代《大同府志》绝不会是虚妄地依据传言记载历史。
历史就是这样,该叫谁看到什么,就叫他看到什么;不该叫看到的,机缘不成熟,也许永远看不到。
就像一般人站在大王村“六大人”故居那片乱石滩上,谁能分得清哪块是卵石,哪块是碑石,哪块是六大人或者脱脱玩过用过的赏石呢?
依然这样的感觉:迷一般的大王村,谜一般的六棱山,谜一般的历史!
作者:曾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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