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7年,拓跋郁律在盛乐即代王位。他的伯母祁氏,则在东部自守一城,与他遥遥对峙。
祁氏对他的态度是,不反对,也不朝拜,只一个字:等。等他自己作死。
拓跋郁律对祁氏的态度是:不理会,装作无所谓,等到哪天数你的罪……
祁氏像狼,耐寒、耐饿,为了一个目标,可以长时间蛰伏不动。一旦出击,却准确、有效。
郁律像虎,威风凛凛,招摇过市,不可一世。但是对待危险,却没有那么敏感。
1
郁律确实像虎,他一上台就耀武扬威,横冲直撞。向西兼并了乌孙国故地,又向东吞并了勿吉族以西的地区,拥有了骑士百万之众。这个“百万之众”,估计是他自己吹出来的。
老虎的特点就是容易骄傲。接连几次胜仗,让拓跋郁律产生了一个错觉:老子天下第一,文成武德,一统江湖,舍我其谁。
这正是中原大洗牌的时候:汉赵刘粲死,刘曜继位;石勒脱离匈奴刘氏,自立为帝,建后赵;西晋愍帝死,司马睿在建康即位,东晋开始。
按理说,拓跋郁律应该广结盟友,合纵连横,各个击破。但拓跋郁律的态度呢,却是统统拉黑。
按照拓跋氏以往的国策,跟晋朝总该是亲近的吧?郁律却不,他听说晋愍帝被刘曜杀害,高兴地摆酒宴庆贺:“呵呵,这下晋朝终于破产,广阔中原该咱们坐庄啦。”
下头部落大人提醒:“我的王哎,中原还有刘曜和石勒呢。”
拓跋郁律摆摆手:“他们野路子,牌不行。”
部落大人又提醒:“听说司马睿在南边又建了个晋朝。咱们要不联络联络,打个对家?”
拓跋郁律撇撇嘴:“切,他那晋朝是假的。咱们只玩单打。”
于是——
刘曜派使臣前来议和,拓跋郁律大门紧闭:不见!
石勒派使者来乞和,请求和郁律结为兄弟,拓跋郁律将来使斩掉,表示势不两立。
东晋司马睿派使臣韩畅给拓跋郁律加官晋爵,拓跋郁律两眼一眯:不稀罕。
拉黑周边各国后,拓跋郁律发现自己又摸到一张好牌。这张好牌最终让他输了个底朝天。
2
这张“好牌”就是刘路孤。
318年,“铁弗匈奴”刘虎率军从朔方渡过黄河,侵犯盛乐西部地区。拓跋郁律迎头痛击,刘虎大败,一人单枪匹马逃掉。刘虎的堂弟刘路孤本来是跟着混碗饭吃的,见势不妙,立马率领部众投降。
说实话,刘路孤本来是个投机分子。投机这个词,说好听点便是识时务。拓跋郁律一看,这小伙子不错,聪明,有利于优生优育,便将女儿嫁给他,收做女婿。
于是,百年前的一幕重现了。
拓跋郁律问:“女婿,想要点啥,可不能亏待了我闺女啊。”
刘路孤:“我想要东木根山那块地,替你经营。”
东木根山,在力微兴起之地“长川”附近。拓跋郁律二话不说,将这一块封给刘路孤所部作驻地。刘路孤自此与河西的铁弗匈奴分裂,自立一部,这就是后来深刻影响拓跋氏历史进程的独孤部。刘路孤生有二子,其中一个,就是后来的风云人物刘库仁。
当年,没鹿回部的窦宾将这一带封给拓跋力微,自己反被力微吞没。现在,拓跋郁律又将这一带封给刘路孤。貌似历史在重演,如果重演,那就太有趣了。
拓跋郁律恐怕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他拍拍屁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干脆我也搬到那儿住得了。
于是,拓跋郁律率众迁徙到平城东北的东木根山。
表面上看来,迁居东木根山有两个好处:一是监督刘路孤的独孤部,二是拓跋氏与独孤部合力,可以威逼在平城的祁氏政权。
郁律的意思,自然是攘外必先安内,先统一了东部,进而南图中原。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这地方离平城和参合陂太近了。
你近距离攻击猎物的时候,自己岂非也成为猎物的攻击对象?更何况,你刚迁过来立足未稳,对方却蓄势已久,张弓待发。
321年,祁氏从参合陂北境静悄悄突入东木根山,发动突然袭击。
祁氏一动不动蛰伏了五年,这一击痛快又干脆,拓跋郁律直接就挂掉了。
看起来,拓跋郁律真是个打酱油角色。披着主角的外衣上场,结果没过两集就领盒饭了。
3
祁氏不是军事家,而是个政治家,她懂得蓄势,借势,造势。
所以,她发动的并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场暗杀式偷袭。袭击的目标,就是拓跋郁律本人,因此一击得中。
这是祁氏在战略上的重大胜利。此时,刘路孤的独孤部刚刚并入拓跋鲜卑,和西来的盛乐各部还在磨合期,双方全靠拓跋郁律这个灵魂人物扭在一起。郁律一死,独孤部先求自保,准备撤离,盛乐各部则一下子群龙无首,军心大乱。
大乱之中,祁氏运用自己的政治手腕,一下子控制住全局。她先祭出拓跋猗㐌这杆大旗,证明了猗㐌后人,也就是自己儿子继承王位的合法性。然后,她开始推行白色恐怖政策,清除异己。
独孤部新降未久,见势不妙,率先开溜。
从盛乐西来的各部则分为两派。
一派是“苟和派”:呐,既然事情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谁也不想的。不如这样,大家先吃一碗面,消消气。
一派是“强硬派”:不管谁当王,就你祁氏的子孙不能当王!大不了我们回盛乐另立新君。
祁氏当然不会手软。有句话不是说嘛,女人狠起来,比男人更可怕。
她大肆抓捕反对她的各部大人,对拓跋帝室十姓也进行血腥大清洗。根据史籍记载,各部大人被处死的达数十人之多。处死以后怎么办呢,当然是另选新大人,选听话的。
这是拓跋氏早期历史上对自我最全面的一次清洗。以往继承人或后族内斗,固然也血腥,屠戮人数众多,但只是针对某个氏族。祁氏的这次出手,却是以拓跋帝室十姓为核心,对几十个部的领头人进行了大换血。换血不仅是换人,也是换思想——统一思想。
想一想,政治家有多可怕。
4
那么,你一定还想到一个关键问题:郁律的子孙呢?
《魏书》上说得明白:“桓帝后以帝(郁律)得众心,恐不利于己子,害帝。”祁氏发动政变,根本目的就是为自己的儿子肃清障碍。她当然不会放过拓跋郁律的子孙。
祁氏下令斩草除根,逃掉的追击,留下来的除了女子,男丁一律搜捕杀掉。
这是拓跋宗族内部的恐怖之夜,马蹄声、刀剑声、女人的尖叫声、啼哭声响成一片,百里营帐内,遍布死亡的气息。
此时在一处营帐内,一个美貌女子正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瑟瑟发抖。她是拓跋郁律的正妻王氏。王氏虽面色苍白,但头发服饰还算整洁。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不停地跟怀中的婴儿说话。
“能跑的都跑啦,你大哥翳槐也带着人跑啦,去贺兰山找他娘亲和舅舅去啦。”
“妈妈跑不了,妈妈也不怕。你爹的英魂一定能保咱母子周全。”
这时候营帐外响起了兵甲声和吆喝声。王氏亲了一口孩子,把襁褓塞进自己的裤裙之中,暗中祈祷:“如果天命要让我儿成就大业,我儿一定不会哭。”
这个孩子果然没哭。搜捕的将士进来一看只王氏一人,转身便去别的营帐搜寻。
也是王氏和孩子命不该绝。祁氏和王氏都是乌桓人,按照乌桓旧俗,无论何种纷争都不杀女眷,这母子俩就此保全下来。
而活下来的这个孩子,正是拓跋代国不世出的英雄拓跋什翼键。
这场恐怖的宗族大清洗,祁氏固然杀了很多人,但最终还是草草收场。此时东木根山还未筑城,逃跑毕竟比搜捕更为便利。当然,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讲,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最好还是留点漏洞的好。当年赵盾被屠族,还留下个赵氏孤儿呢。
我不知道拓跋郁律有几个儿子,但在这场大清洗中,他至少有四个儿子活了下来。
拓跋翳槐,郁律长子,在部众保护下向西逃往贺兰部。
拓跋什翼键,藏在他母亲王氏的裤子里,躲过了搜捕。
拓跋屈和拓跋孤,不知所出,应该是拓跋郁律的遗腹子,也活了下来。
5
不管怎么说,经此政变,祁氏重新掌握了大权,代国也重新一统。
祁氏立自己的次子,普根之弟拓跋贺傉为代王。代王还未成年,祁氏主政。
这就是拓跋历史上的“女国主”时代。
对于祁氏当政时的政绩,史书上未有正面评价,只说她曾经派遣使者,与后赵石勒缔结和平协议。这次和约有效时间并不长,但至少给了拓跋代以喘息的机会。
这次和约也侧面反映了,拓跋郁律四处树敌的错误路线,在祁氏手中得以纠正。
自六脩叛乱以来,拓跋氏内部争斗,汉臣与乌桓精兵南逃,国势衰微,直接倒退了几十年。拓跋郁律当政五年,施行“鹰派”政策,四处树敌,当年的很多盟友都成了敌人。
直到祁氏主政,拓跋代的国策才重新扭转,向南缔结和约,向东,则进一步加强与宇文部的结盟。在内部管理上,也重新启用新人,拓跋部和乌桓部进一步融合。此后,代北之地,拓跋与乌桓逐渐融为一体,“乌桓”一称,在北方逐渐消失。
可惜,祁氏固然雄心万丈,但代国国运衰微也是不争的事实,前虎后狼,左支右绌。当年猗卢六出雁门,何等威风,如今却是步步为营,原有领地也节节缩小。
好在,祁氏是一个在国际政治上颇有声望的人物,有她坐镇,勉强还能惨淡经营,不至于亡国。她也深知,危险总在内部,真正的隐患,并没有真正拔除。这是后话,暂时不表。
从321年到324年,祁氏名为太后,实为女主,她的领袖地位也得到周边各国承认,“时人谓之女国”。而在平城一带,国人最初称她“祁皇后”,后来不知经多少年,干脆将“后”字省略,叫她“祁皇”。这说明在国人心中,她跟女王没有什么分别。
祁氏死后,葬在
大同东北三十里孤山之北,称“祁皇后墓”。附近有一村落,叫“祁皇墓村”,村人大概是为祁氏守陵者的后裔。
种种迹象表明,祁氏当年的影响力之大,超出我们的想像。
一百多年以后,一代女雄冯太后的陵墓也选址在附近,是为方山永固陵。
出处:拓跋氏
作者:石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