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上马》连载(6) || 英雄何故多“私生”

　　第贰章  拓跋力微[1]英雄何故多私生
 

　　公元220年，曹魏黄初元年。一代枭雄曹操去世，曹丕继位称帝，中国历史进入三国时期。

　　就在这一年，刚刚迁居到匈奴故地的拓跋部首领拓跋诘汾去世，继任的首领是他的儿子拓跋力微。这个拓跋力微，便是开创拓跋鲜卑历史新篇章的“始祖神元皇帝”。

　　拓跋力微不是一般人，因为他是“天女”所生。

　　这个故事被明确记载在《魏书·序记》里。说是，拓跋诘汾在年轻的时候，有一次率领数万骑兵在山泽间围猎，忽然看见一辆盖着华美帷幕的车子从天而降。拓跋诘汾打马向前观望，只见从车中走出一个美貌姑娘，仙袂飘飘，顾盼之间如有云霞浮动。姑娘身旁是众多侍卫，手持各种豪华奇怪的仪仗。拓跋诘汾感到很惊奇，就上前询问，姑娘说：“我是天上的仙女，受命与你成亲。”于是，像所有神话中的故事一样，当晚二人同宿。第二天清晨，姑娘就跟他辞别，说明年此时，在此相会。说完，就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第二年到了约定日期，拓跋诘汾赶到他们初次相会的地方，果然再次见到仙女。仙女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仙女将孩子交给诘汾，还像所有的神仙一样做出了预言：“好好照顾你的儿子。将来，他和他的儿子会世世代代成为帝王。”说完，仙女就又像风一样不见了。

 

　　这当然是一个传说。

　　可是，像很多美丽的传说一样，这样的传说，却被史官记录在严肃的史书里，世世代代供人猜测，并为了事实的真相争执不休。
 

　　我读史书，每读到类似的情景，就忍不住莞尔一笑。我们的祖先太幽默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大英皇室很可能是丑闻，但在我们史官的笔下，却成为天命所归的佐证。

　　比如说吧，根据《史记》记载，后稷的母亲姜嫄，有一天在野外见到巨人的足迹，她踩上去就有了身孕，于是生了后稷。秦的先祖女修，是无意吞了一颗天上掉下的鸟蛋而生了儿子。

　　比如说，汉高祖刘邦的母亲，就是在湖边的草地上休息时，梦见与神龙交合，于是有了身孕生了刘邦。当时，刘老爹还在外头出差。

　　再比如早期鲜卑的英雄檀石槐。他的母亲大白天在路上走着，忽然听到天上雷鸣，仰头时一颗冰雹落到嘴里，吞下去就怀了个孩子，也就是檀石槐。而在此期间，檀石槐的父亲出去打仗，三年都没有回来……

　　古今中外这种记载很多，细细列举，能举一火车。

　　莞尔之余，我们也不由地想要猜测：这种所谓“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的神话背后，是不是间接反映了上古时期“野合”的风流？比如说诗经《野有死麕》里，就描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树林里偷情的情景。

　　或者说，这是不是也说明了，风流而生的私生子，往往在遗传学上更聪明，更优秀，所以他们成人后也更容易成为首领、英雄或者艺术家？大家知道，小仲马便是大仲马的私生子。
 

　　重新回到拓跋力微的身世上来。很明显，拓跋力微的情况，和后稷、刘邦等人的情况大致相同，又略有不同。

　　相同之处是，他们都需要杜撰一个天神、赤帝或者天女，以证明自己成为帝王的合法性。

　　不同之处，后稷刘邦等都 “无父”，或者说，母亲是人，父亲是神。无论是未婚先孕也好，女子婚内出轨也罢，都有一些不可描述的东西，所以需要编个故事粉饰一下。这个故事呢，当然仅仅是故事。

　　拓跋力微呢，是恰恰相反，父亲是人，母亲是神。在父系主导的部落里，男子和其他部族的女子有了私情，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所以说，拓跋力微身世的故事，可能不是完全编造，可信度要大得多。只不过，不是什么“天女”罢了。

 

　　拓跋诘汾的壮年时代，还生活在呼伦湖一带，与匈奴等遗留部族杂居。当时匈奴人和鲜卑人通婚的状况十分普遍，匈奴男人跟鲜卑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叫“铁弗匈奴”；匈奴女人和鲜卑男人生出来的孩子，叫“拓跋鲜卑”。在这样的背景下，假如拓跋诘汾在树林里遇到一个其他部族的女子，并成就好事，根本没有必要编造成一个天女的故事。

　　更让人诧异的是，拓跋氏还在正史里振振有词地标榜：“诘汾皇帝无妇家，力微皇帝无舅家”。也就是说，拓跋诘汾一辈子没娶妻，拓跋力微一辈子也没娘没舅舅。

　　拓跋诘汾没老婆？作为一个部族首领这可能吗？这到底在掩饰什么？

　　即使是非要杜撰一个“天女”出来，也没有必要说没老婆吧。比方说，他们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说，拓跋诘汾有老婆，但拓跋力微不是他老婆生的，是天女生的，这不就好了。

　　所以说，这里头啊，细思极恐。
 

　　拓跋氏从南迁开始，到兴起再到建国，一直在与周围其他部族通婚，比如匈奴，比如慕容、宇文、贺兰、独孤等等。通婚，是一种直截了当的联盟方式，相互增强实力。通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毛病也不是没有，就是“母系”一族的力量，往往影响政局。这就是为什么，后来道武帝要制定“子贵母死”制度：立太子前，先赐死其生母。

　　这是后话。我们重新回到拓跋力微的时代。根据后来的史籍《新唐书》记载，拓跋诘汾其实是有老婆的，还给他生了个长子叫拓跋匹孤。这就推翻了“诘汾皇帝无妇家”的说法。

　　这样事情就明白了，真相可能是，拓跋诘汾与某部通婚，生了个嫡长子叫拓跋匹孤。之后，诘汾又与另一部落的女子私生了一个孩子拓跋力微。由于没有婚约，拓跋力微连“庶出”都算不上，只能算“私出”。

　　拓跋诘汾宠爱幼子，想传位给拓跋力微。但是按照自拓跋邻以来默认的传位体制，拓跋匹孤才是法定继承人。这样，在拓跋诘汾死后，矛盾就出现了。应该是，拓跋力微早已培植好自己的势力，并向同父异母的哥哥拓跋匹孤发起了挑战。

　　这应该是一场十分惨烈的“宫廷内乱”，内乱中，拓跋力微极有可能杀死了自己的“母后”，也就是拓跋匹孤之母。拓跋力微这个人，手段十分狠辣，这从后文“杀妻夺国”事件就能够看出。这就是为什么，拓跋力微日后要在部众中散出传言：诘汾皇帝无妇家，力微皇帝无舅家。因为，力微皇帝很可能将自己的舅家灭族。

　　这之后，在内乱中惨败的拓跋匹孤只好率一部分部众远走甘肃宁夏一带。他的后人，被称为“秃发鲜卑”，成为鲜卑六部之一。

 

　　而成功夺位的拓跋力微，为了证明自己继任首领的合法性，便将自己的生身母亲说成是“天女”，并极力否认自己还有另一个“母后”，以掩盖历史真相。

　　后来拓跋氏在任用汉人修史的过程中，大兴“国史之狱”，删毁无数，很多历史细节被掩埋。这被掩埋的部分，很可能就有“始祖神元皇帝”不光彩的发家史。
 

　　该有个温暖的结尾了。

　　我们很想知道力微的生母“天女”到底是什么人，最终去向何处，可惜只能脑补。根据《魏书》中对辎车仪仗的描述，可以猜测，她应该属于一个汉化程度比较高的部族。从这一点上来说，拓跋力微还真的是优生儿。

　　何止是优生，他应该是真爱的结晶。

　　在那个时代，部落首领间的联姻，多看中的是实力均衡、门当户对，很少会考虑感情的。但拓跋力微的父母，却没有婚姻之约，他们是邂逅偶遇、密林幽会、激情燃烧……

　　激情燃烧过后，说的不是“生生世世，海枯石烂”，而是“世世代代，永为帝王”。待我携子归来，许你万年江山……

　　无论怎么说，无论拓跋力微身上有多少谜团，他都是拓跋鲜卑历史的一个标本。他生在呼伦湖，经历过“九难八阻”的南迁，见证了拓跋部早期的政治变革；他坚韧、勇敢，但残暴、狡猾；他生活在草原各民族融合的时代，也靠自己的努力创造了草原大联盟；他最早旗帜鲜明地主张向汉人学习，并奠定了拓跋部剑指中原的第一站——盛乐的基础。

　　他像他的先辈和后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拓跋氏的家园。这个家园，便是“大同”。

　　接下来，正式开始拓跋力微和他的子孙们有血有肉的故事。